酒保說:「連阿嬤都嫌這個笑話老套。」
和尚走進酒吧的笑話在英文有非常多搜尋結果,但都是諧音笑話無法翻譯,我覺得有幾則蠻好笑的:
The bartender asked “What do you want to have?”
The monk replied “Make me one with Everything”
這段跟內文完全沒有關係。應該吧。
昨天我剛從泰國曼谷東南方三小時車程的佛寺 Wat Mat Jan下山,結束五天短短的,從小只在國文課本上見過的「掛單」行程。我不是佛教徒,只是藉由實作意識到靜坐對大腦有根本的好處,所以上山一探究竟。
原本想取名叫「我在山上學到的五件事…」但這種文章的內文只應該有一行字,就是別再寫這種文章了。
下山後在曼谷一直思索著要不要寫這篇文章,寫了嘛好像在炫耀自己多與眾不同,不寫又怕對這段特別的旅程沒有個交代,思索著忽然驚覺已經閒晃到晚上十點了,才意識到忘記事情的速度可以有多快。
所謂的閉關,跟當初設想的是徹底兩碼子事。
先說,我真的是智障。我認真以為山中佛寺是一個玄妙的存在,訪客可以與和尚清談一下午,在徐風中打坐,竹林中漫步,月光下法舞…等等。就是北七。
Well,其實表面上看來的確是這樣。除了月光下法舞大概會被趕出去,其他該清談的該打坐該漫步的,還真的都做了。
但真相是難熬的。剛到的前兩天,我比在台北更加焦慮,背痛再次發作,打坐長度從四十分鐘減少到十分鐘,一切越來越難。第二天焦慮難耐,已經安排好離開佛寺的便車了,只在一念之間就要跳上車回到曼谷。
就只是一念之間。
我決定把心中所有問題提出來問一位美國白人和尚:「為什麼人已經來到了清修的地方,試圖讓自己平靜卻比人在俗世還要困難?」
他一邊吃著瑪格麗特披薩一邊告訴我:「這就是修道院的設計。當你進入了設計好要把外界刺激降到最低的場域,一天只吃一餐過午不食,除了下午掃地、晚上禮佛以外什麼也不做,你逼不得已要面對更深一層的自己。」
「這時候什麼妖魔鬼怪都會跑出來,你可能會經歷慾望、焦慮、痛苦、折磨、悔恨…或者全部,但這很正常,95%的人都會經歷這些,這就像是排毒一樣,一開始要讓毒素先出現。」
「許多人都把閉關當作是度假,但實際上,它對心智是不折不扣的修煉。」
說完,他吸了一口檸檬冰茶,而我試著不去想和尚吃披薩是多麼違和的畫面。
這時我才意識到,我的50%痛苦來自於我對閉關的期待,與現實多麽不搭。我以為是只要走進佛寺,裡面神秘的磁場可以讓我心獲得平靜。但平靜只能來自內心,正因為無法如實的察知當下,我活在認知不協調的處境,造成了更多的焦慮。意識到這50%的痛苦來自內心期待與現實的不符,修煉的道路於焉開展。
而另外50%的痛苦,則是這條道路上帶來的第一課。
在寺院中,切除一切外在的聲音光影之後,心裡的焦慮卻更勝以往。足證了外在事物並非痛苦的源頭,而是心念接受外界刺激後,投射給自己意識的虛像才是。地獄不在地下,不在外面,只在人心裡。
我馬上回想起媽小時候每天睡前逼著我背誦的主禱文,「我們天上的父,願你的名為聖,願你的國降臨,願你的旨意行走,在地上如同天上。」天國降臨可以有很多種解釋,其中一種是在你的心念之間。你願意為善,就是讓天國降臨在地上,讓上帝的旨意行走在地上如同在天上。
反之,一執己念,所見全是惡物,那麼地獄國度就在你的眼前。你有看過某些菜市場會出現的,認為所有人總是要害他虧他佔他便宜的阿姨嗎?或者,一口執意認定著某些團體就是惡魔、就是網羅、就是撒旦…這些人眼中充滿地獄,看出去全是地獄的樣貌。
就在和尚吃完瑪格麗特披薩之後,佛教相由心生的概念在我心中也與基督教的主禱文相通了。這是我在佛寺上的第一課。
「相由心生」成語我們老早就知道了。但佛教強調,邏輯上知道,與身體上體會是完全兩回事,兩者必須相輔相成。邏輯上我們都知道「人生無常,終有一死」,但是我們大多是有瀕死經驗,進出鬼門關才真正「體會」這件事。我們大多數人沒有機會進入瀕死經驗,這時就是靜坐禪修發揮功用的所在。
對自我的期望是最難以打破的,佛家稱為「執著」。
剪指甲的時候,我們對於白色的部分與自己的肉體分離,毫無意見。但是一但不小心剪到了紅色的部分,皮膚破洞了流血了,我們對「皮肉」與自己的肉體分離就很有意見。
原因蠻簡單的,因為我們期望著自己的肉體是完整的。我們期望他現在完整,未來也一直完整下去。即使邏輯上我們很清楚,總有一天不會是如現在這樣完整。
這就是執著。
佛寺位處在森林深處裡,我人生第一次獨自在叢林過夜。
我從不知道森林在夜晚可以有這麼多聲音,蟬鳴的音量好比台北市尖峰時段的車流,落葉的聲響好比人的腳步聲,一度有不知名生物瘋狂撞擊著宿舍的窗戶,我一心只想著背包裡的那把口袋刀。
腦中瘋狂的腳本開始展演:
「和尚怎麼可能有錢蓋這麼大的佛寺」
「看來今晚是我跟腎臟相處的最後一晚了」
「他們昨晚還特別派一個人來跟我作伴,肯定是這樣,怎麼有白人那麼親切友善的」
直到我坐起身準備拿出口袋刀放在枕邊,我意識到這一切有多麼荒謬。
心裡非常清楚這是恐懼。但夜還很長,還有五小時才是禮佛的時間。
我必須想辦法度過這五小時。
而這樣想,當下其實就很簡單了:要馬我坐下來面對這個恐懼,要馬我讓它繼續折磨我整晚,然後明天馬上叫計程車離開這裏。很明顯,這是一個 “The only way out is thru”的情境。
於是人生第一次,我坐下來對著這股恐懼打坐。開始觀察麻木的全身,觀察的腦中不斷製造著「我不是獨自一人」的殘影,出現的那些熟悉的人們,甚至出現的另一個自我。後來注意力漸漸轉移到落葉聲、蟬聲、動物撞擊聲…恐懼在這些聲光影與全身的麻木之下清晰可見。
在那一刻,我與恐懼分離了。人生第一次,我跟恐懼平起平坐,我不再是被支配的自己,而是第一次好好認識他,像是認識一個朋友一樣。最後那股麻木漸漸從腹部散開而停留在兩手臂上,丹田感受到了一點點清明與平靜。人生第一次我不是嘗試著「征服恐懼」,而是清晰地認識了他的樣貌,從哪裡來,又從哪裡去。打坐完了,倒頭就睡。
但還是睡不好。ㄏㄏ
這一晚上,我學到了別動不動就想征服自己、征服恐懼什麼的,我們都得要跟自己相處大概一輩子的時間,如果你總想征服某個人,他大概很難跟你當朋友。征服的慾望源頭是焦慮,焦慮事情並非如我想像的那樣,所以必須做點什麼讓事情符合我的期望。
一樣,就跟我初來佛寺時產生的痛苦雷同,將期望強加在事實上面就是痛苦的源頭。一心只看到執著的投射(「不過就是在森林過夜,我才不是會害怕的人呢!」「我不是害怕,我是在野外自保!所有人都要害我!」),而看不見實像(恐懼的自己),這就是痛苦,是自己給自己建築的地獄。
面對痛苦,解方不在外境,而在我們看待痛苦的方式。
我很喜歡一個佛家故事:
有個商人到遠方去做生意,但他沒有穿鞋子就出門了。一路上他被碎石子弄的雙腳流血痛苦萬分,於是不斷收集動物的毛皮,並且鋪在他所踩的路上,一路走一路不斷收集,不斷鋪著。
直到有天他意識到了應該要把動物毛皮紮在腳上,他的問題解決了。
面對痛苦與焦慮,藉由後退一步覺察焦慮從何而來,我得已做出更明智的選擇,而非如過去被制約地執行反射動作,例如菸酒。
打坐聽起來很老套,禮佛、頌讚chanting什麼的也太宗教了,說真的對佛教我只對哲學的部分感興趣。每天早上禮佛時,都是我最焦慮的時候,看著誦經是英文版的巴利語(Pali)活像是有人睡著在鍵盤上打出來的語言,長時間跪著加盤腿讓背痛加劇…
I wish I can be a monk, I just don’t get the chant! (這個比較難懂一點 唸出來)
佛家看世界的方式非常有趣,「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。色不異空,空不異色」並非是虛無主義,反而是強調證悟空性之後,帶來的是絕對的自由。但這超出我目前的理解之外了。簡單來說,打坐帶給我的與其說是平靜,不如說打坐是給了我自由。從心智過去的反射動作解脫出來,重新取回意念的主導權。
所以打坐跟喜劇到底有什麼關係?
其實蠻難說的,只是一個感覺。
我意識到過去真正打動我的喜劇,Tig Nataro講述自己得了乳癌的錄音、Hasan Minaj講身為移民在美國長大的故事、Louis CK講述內心骯髒下流面等等,共同點都是他們如何面對真實的自我。藉由聽著這些人把內心可怕的一面、可怕的過去或遭遇處理成為喜劇,帶觀眾進去走一遭再出來,似乎也在告訴我們:
「嘿,其實人生就算發生這些事,也不是糟到不能面對的」
我很愛金凱瑞,他是少數我們可以看到,靈性追求的成分遠大於大部分好萊屋紙醉金迷著的巨星。他發展喜劇第十年時,他有天忽地領悟:「觀眾來看表演,要的只有一件事: “Free from concern”」
解脫。這跟佛家所講的解脫相互印證。
臨走時,我依照習俗跪在方丈面前問他這個問題:「要如何讓他人free from concern?」方丈的回答與Jim Carrey演講中的意念一模一樣:
「要讓他人Free from concern,自己必須先free from concern。」
我如同得到了確認般點點頭,雙手合十,眼看著方丈心想:
「幹,腳麻的咧跟我說這幹話….」
然後至於腳麻的在方丈面前起不了身,在眾弟子面前尷尬地爬著走開又是另一個故事了。
有訂Netflix的朋友可以參考這個:
其中有一集在講mindfulness,我也是因為看Netflix才開始研究明就仁波切的演講,從而開始用比較靠譜的方式在打坐。
好東西不需要分享,它已經在你的自心了。
The monk is leaving, he paid and asked the bartender for change
the bartender said to him
“the change has to come from within.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