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七宗罪》巡演的五個體悟

加恩
9 min readMay 24, 2023

--

同步發佈於 加恩書不起 https://chiukaun.substack.com/

上週 5/17~5/21和台灣落語大師戴開成與他的快樂夥伴們:楊雨樵、大亨、三民阿賢 aka 殘影狂龍,一起從週三演到週日,五天六場的密集表演總算落幕。

這幾場大概也是我遇過少數堅硬的挑戰:

小場地(觀眾 20 人以下)

高度明亮(背景太陽灑落)

演員表演性質差異大(民間譚說故事開場)

沒有主持人場控(開成一開始有試過兩場,但真的太過於碎嘴了放棄)

沒有酒精(大多數場地只供應茶飲)

有些場地沒有麥克風只能使用行動卡拉ok麥

其中一場在咖啡廳藝廊,第一排座位有三個小朋友(6、9、12 歲,都是女生,6 歲的那位還穿著和服…可愛到翻,12歲的還會說日文,爸爸是日本籍不會說中文。)

基本上,讓脫口秀演員生不如死的地獄。

硬場演完,感受到了幾個體悟,於是用這篇電子報把它記錄下來。

文長。

體悟一:和觀眾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

不管表演的形式是常見的「酒吧、深夜、酒精、大群觀眾、葷梗地獄梗」等脫口秀元素組合,還是辦在藝廊的親子劇場,演員讓自己和觀眾消融在一起是最重要的。

對,消融,像鹽溶於水一樣。

在小朋友那場,我和三民阿賢 aka 殘影狂龍兩人準備好的10分鐘腥羶色段子,因為三個小朋友的關係,大概只剩下 30 秒可以用。

硬著頭皮上台後,只能從觀眾互動開始著手,然後邊走邊想怎樣把這 10 分鐘撐完。就像是帶著降落傘材料直接跳下懸崖,就看能否在落地前成功開傘。

但是當一跟小朋友互動時,立馬就發現,前面的擔心都是心魔。

原先擔心的「這不是脫口秀場,我這個喜劇演員該怎麼辦」,立馬發現,正是因為這個場地如此不適合脫口秀,反而因此成為了一個保護傘,名為「腥羶色脫口秀演員誤闖親子劇場」。

於是其中荒謬就極大化了,接下來要做的就是盡力地操作「跑錯棚的脫口秀演員如何在 6 歲小朋友面前講黃色笑話」,直接在台上進入自動導航模式,稿也不用背了,反正也不能講。

結果:幾乎像是神明附體一樣地進入了 flow,直到被行政提醒已經超時30分鐘,才趕快收尾下台。有趣的是,結束後跟來看的觀眾聊天,才知道許多觀眾體感時間也都縮短了,沒有意識到已過 30 分鐘。

真是一場奇妙的體驗。

我以為最可怕的地獄場,反而是激發了某種內在的機制,因為完全的專注而帶著所有人一同進入心流。

體悟二:重要的不是笑聲,而是引導情緒

這次六場巡演,有位觀眾非常地捧場,每一場都買了兩張票,一次大滿貫六刷演出。

結束後我們邀請她去慶功宴,才發現這位觀眾不只是海派金主,還是個火眼金睛,完全看得出台上正在發生什麼事,也看得出脫口秀演員如何在這種場子掙扎、說書演員如何如魚得水。

她提供給我的一份精闢觀點,是這樣說的:「我真的在看的是,你(演員)有沒有在引導觀眾的情緒」(當下醉了,現在是paraphrasing)

這也和歐耶常說的:「重要的是情緒不是觀點」相互呼應。

老實說,在巡演以前,我看不懂歐耶。

如果硬要分類,我是個學院派、文本派的演員,我會斟酌笑話的每一句順序、是否可以多刪除一個字,怎樣讓笑話更精簡。

而看歐耶的千人專場時,針對表演內容,我心裡的第一個念頭是「以 stand-up 的標準來看,這個笑點密度真的非常稀鬆,怎麼會這樣?」

但是觀眾仍然徹底跟車,即便有好幾分鐘沒有笑點,仍然被歐耶引導得緊緊的。這點讓我在現場聽得極度困惑,抱著這份困惑繼續觀察,也把這份困惑帶回家了。

和尚來說法啦。第一次正式講落語,就是在屏東二三精釀酒吧。

直至和戴開成、楊雨樵兩位落語、民間譚表演者一起共演,我才見識到了所謂「引導觀眾」是什麼意思。

過去的我太糾結於西方 standup 的框架,認為文本至上,觀點至上,原創至上。但也反而因為這樣而放不開,沒有辦法和觀眾真正在一起。

連結。

真正重要的不是笑聲,而是觀眾是否與你建立了連結。

有了連結,笑聲自然出現。

體悟三:觀眾不是來笑的

我認為來看喜劇的觀眾,沒有一個是來聽笑話的。

矛盾,我知道。

我的意思是,不論觀眾們有無意識到這點,在潛意識層面上,人們真正要來看的是你如何在台上面對心魔。

就像是殘影狂龍的結束詞:「擁抱焦慮,享受舞台」,我認為觀眾真正來看的是你如何擁抱焦慮,怎樣處理,放下,然後發光發熱。

觀眾真正要看的是,你如何把最脆弱的自己放出來和大家連結。

金凱瑞剛開始做單口喜劇時,有天他在床上體悟到了這件事:觀眾真正要的不是笑聲,而是能夠「放下重擔」(free from concern),自從那之後,他的喜劇生涯起飛。

當你把最脆弱的自己展現出來在舞台上,觀眾會因此而感受到你已經 free from concern,也因此感受到你

那個最脆弱的自己是誰?

我的解讀是:”Stutz” 這部電影其實給出了答案: the shadow。

你最羞恥、最看不起的自己版本,那就是你的 shadow。

對我而言,是小學四年級,在台灣被同學霸凌排擠,媽媽把我帶去夏威夷讀小學,但又再次因為語言障礙和我的雞掰個性交不到朋友,大部分時間窩在操場角落讀金庸小說的那個自己。

每晚睡前我閉上眼睛,想像自己正在台灣的家裡床上,想像我的房間的樣子。然後睜開眼,我還是在夏威夷,這個眾人與我為敵,我與眾人為敵的世界。

生命中最孤單的時刻。

看完這部紀錄片後,我開始練習和這個自己和解,然後試著在表演時將他帶上台。

甚至到一個程度時,我試著讓他出來表演。

因為我知道,那個版本的孤單自我,是熱愛人群的。

也許有一次吧,他似乎出來打聲招呼了。那場是巡演的最終場,也大概是我狀態最好的一場。

如何征服自己的心魔,讓脆弱的自我出現於台上,和觀眾連結,這是此生永遠的課題,也是喜劇之所以為修行之故。

體悟四:演出只是暖身

巡演六場,我感受到在氣場、和反應上的急速成長,即便體力上極速的在消退,因為演出結束後,五天裡有三天都喝到天亮才睡。

原本還覺得這樣做有點不負責任,但是真的做完一輪才發現,演出根本只是暖身,真正的成長是在演出後的喝酒。

更精確地說,是「和對的人一起喝酒」。

「再說我碎嘴啊馬的碎嘴我碎了你我碎了你的嘴」

和一群腦速相近、創意能量充足的人,彼此一起大醉一場,那就進入了一個時長四、五小時的無規則即興練習。

彼此瘋狂丟爛梗,比賽誰可以更爛,到了一個極致之後,竟然真的出現了很不錯的觀點和梗。

這應該算是一種「讚頌失敗」,也是 “yes, and?“ 吧。

美國一線喜劇演員 Sam Moril 也講過類似的話:

Drink a lot of gin. Like a ton. Until you can’t walk. That’s where the funny is hiding.

「喝一堆琴酒,喝爆,喝到你不能走路,你就會發現一些好笑的東西。」

當然這只是一種方法,並不見得適合所有人。亞洲人尤其許多天生酒精過敏體質,可能就不能這樣玩。

那也沒有關係,真正的重點不是喝酒,是和好笑的人混在一起。

過去的我通常是去 open mic 講完就回家,很少留下來和演員聊天的人。

直到今天我才知道自己錯過了多少。

不過也必須說,這種「混在一起」,不純然是討論笑話。

演員之間的喝酒打諢,是一種單純的「在一起」。

沒有目的,沒有競爭,沒有要研討

沒有一定要討論段子

沒有一定要八卦喜劇圈

沒有一定要聊表演

可以,但沒有一定。

就是單純地,「在一起」,逗樂彼此,free from concern。

如果我們彼此不能為對方這樣做,那如何為觀眾做到這點呢?

體悟五:自我才是最大的阻礙

後續來台北一周,到了二三講了兩場

感覺到的是更大的場地,不同的觀眾組成,奇異的是,和觀眾連結的難度,似乎反而和我上週所謂的「地獄場」又更高了些。

這個難度,可能是內外同時造成的。

回到台北後,內心的心魔不斷告訴我:「你很久沒回來了吧,該讓所有人看看你多好笑了吧!看看那個在台上的多難笑,你比他們強多了,快上去證明自己!」

一開始我還沒有意識到這個是心魔,我只特別專注在等等怎樣 kill,專注在我的稿子。

然後上台了才發現,一個踩空。

原來剛剛心中所想的都是「我」。不是觀眾,不是他們的共感,不是他們的想法、他們的憂愁、喜樂、意想。

這才發現,我又落入了這個坑,這個「我要比別人強」的 ego。

我只像是一塊石頭站在台上,而非像鹽一樣消融。

「你們是世上的鹽。鹽若失了味,怎能叫它再鹹呢?以後無用,不過丟在外面,被人踐踏了。」(馬太 5:13)

而可能也有部分外部成分,台北競爭激烈,確實是感受得到許多演員那個「我是來拼搏的,我要紅!」的氣場,有被影響了。

觀眾肯定也感受得到這股拼搏的「氣」,於是和台上的距離更像是在廟會看好戲,要破冰就更不容易了。

相較之下,上週的巡演,表演整體是一個小空間,反而因為不是脫口秀場,觀眾沒有要看人拼搏,反而因此願意更靠近演員,感受演員的氣場。所以事實上不見得有亮光、有小孩就是地獄場,在酒吧裡就是好講,氛圍與氣場(vibe)的變化並沒那麼簡單,反而是演員的狀態與觀眾一同形塑出來的。

應該是這樣吧,不然就只能怪南北差異了。

馬的死台北人。

你竟然看完了,那還不訂閱我的電子報

--

--

加恩
加恩

Written by 加恩

💡 我是一位喜劇演員。我經營《書不起》電子報,每週二晚上九點半發一封創作相關書籍的深度書摘: chiukaun.substack.com

No responses yet