開玩笑是危險的。
開玩笑的前提建立在信任，你跟老朋友之間的挖苦玩笑，如果直接拿來對初次見面的陌生人說，那就危險了。
注意，不是不能開玩笑，是危險。
危險，因為在沒有信任下，你的玩笑需要非常高明，才能讓對方認同你的笑話。你的笑話再好笑，你也不知道對方的幽默感品味是否與你一致，你打的點會不會剛好就是對方的瘡疤。
所以開玩笑就是在冒險，是一種靠著「不友善的友善」建立關係的激進手法。要靠這樣的手法建立信任，有非常大的機率會崩盤，就像這次風波一樣。
事件脈絡
克里斯洛克開的玩笑本身是建立在史密斯妻子Jada的掉髮症問題（鬼剃頭），玩笑內容就一句話：「Jada，我愛你，我超期待在《魔鬼女大兵2》看到你」。
玩笑本身好壞我不做評斷，但看來是打在Jada非常在意的點上。她在2021年就已經公開討論這樣的困擾，並且在家人支持下剃光頭。
而史密斯夫婦也不是普通的夫妻。結婚23年，他們的婚姻曾遇上重大難關，Jada曾為了照顧二兒子的精神病好友而暈船劈腿，度過難關之後他們也維持一種開放式婚姻，彼此相互尊重。能做到這點，他們的連結絕對不是普通的堅強。
基於這樣的連結，史密斯上台替太太出氣，真的就是剛剛好而已。
而洛克在事件中也極有風度，被打之後一陣尷尬中直言：「哇，這大概是電視史上最精彩的一刻了」。
我不認為這件事有什麼好說「對錯」的，開玩笑本身就是高風險的行為，就因為高風險，並不足以作為否定開玩笑的依據（衛福部，我在說你）。邏輯相當簡單：就因為一件事情充滿風險而否定這件事本身價值，那股市全部都收一收算了。
「動手打人就是不對」？
整件事說起來也不複雜：洛克錯估情勢，開玩笑越線；史密斯為了保護妻子，上台幫太太出氣，而那巴掌也沒造成多大傷害，警告意味大於攻擊。
事實上，大驚小怪的都是吃瓜民眾：洛克當喜劇演員這麼多年什麼場面沒看過，也絕對不是第一次被打。開玩笑惹人生氣，這種事情每天都在發生，只是這次剛好是威爾史密斯而已。
我倒覺得整件事相當健康：史密斯當下就表達自己的不滿，總比隱忍事後再來處理情緒好得多。說史密斯打人沒有氣度的，可能是過度用中華禮節來看待美國文化了。
畢竟說真的，以史密斯在演藝圈的地位，要在螢幕前裝大方，背後弄死洛克何其容易？相比這樣的暗算，我倒覺得上台打一巴掌反而顯得為人正直些。史密斯清楚表達自己對該笑話的不滿，也承擔打人為他的生涯帶來的後果，我不覺得他在氣度上有什麼問題。
注意，正直，但不見得明智。就算是威爾史密斯，這一巴掌絕對是魯莽且可能賭上生涯的，丹佐華盛頓就相當擔心這點。史密斯上台後表示，就在幾分鐘前丹佐拉他到一旁說：「你正在生涯最高峰，千萬小心，這正是惡魔來找你的時刻」
講完這話，群眾鼓掌，但丹佐臉上沒有一絲開心的神情。
幽默是否可以建立在取笑他人身上？
光要討論這個話題就心累。
簡短的答案是：當然可以。甚至有個類別叫做攻擊喜劇（Insult Comedy），包括嗆觀眾、火烤貴賓等等。
嗆觀眾有時是為了使干擾表演的觀眾閉嘴，有時是刻意與觀眾做互動，例如英國喜劇演員Jimmy Carr會開放現場觀眾嗆他，他再現場嗆回去。
攻擊喜劇的對象除了上述的現場觀眾外，通常是「名人權貴」，因為往上打是喜劇，往下打是霸凌。（當然也有例外，這邊先不討論）
例如經典的「火烤喜劇」(roast comedy)，就是由喜劇演員輪番上陣挖苦來賓。2011年喜劇電視台Comedy Central推出過川普的火烤大會，那時還未參選總統，川普就已經被打得唏哩花啦了。
本土部分，台灣薩泰爾也製作過《炎上》系列，邀請彭恰恰、愛莉莎莎、徐乃麟等爭議人物來被火烤一輪。
攻擊喜劇是一種「取笑他人」，罵人不帶髒字的藝術，且對象通常為名流權貴。那麼猜猜哪裡最多名人權貴齊聚一堂，又剛好需要一個喜劇演員來炒熱氣氛？
嘿對，奧斯卡。
奧斯卡頒獎、金球獎這類會有名人聚集的典禮，根本是攻擊喜劇的年度盛會，如果該年主持人是喜劇演員，那所有人都會期待在開場白上會聽到各式各樣人身攻擊的笑話。
這是一種屬於英語世界的幽默文化：作為巨星，我開放給人各種調侃。這種幽默文化是動態的，每一年都要重新確認一次這樣的文化存在，每一年都有人被冒犯，每一年都有爭議，尤其是英國喜劇演員Ricky Gervais上台時，他的笑話遠比Christ Rock的難聽多了：
就連平常不大做人身攻擊的喜劇演員，上台主持了也得要開地圖炮，例如Ellen Degeneres主持2014年奧斯卡一開場就調侃女演員June Squibb重聽：
這是一種專屬於美國的幽默文化，必須要一次又一次地確認這樣的文化還存在。由誰來確認？當然是幽默的擁護者，喜劇演員們。
但是這樣的文化，隨著政治正確風潮起義，開始有點變調了。
2019年，Kevin Hart被出征歧視同性戀，拒絕道歉因而丟了奧斯卡主持人位置。該年奧斯卡也因此沒有主持人，因為找不到候補人選。
不只該年，2020、2021兩年也都沒有。並不是因為主辦委員會覺得沒有主持人效果比較好（怎麼可能），而是因為上台就要面對來自全球的酸民批評，越來越少人願意擔任這個角色。
2022年，Chris Rock接下奧斯卡主持棒，我們不能說這裡面沒有「冒險」的成分在。
開玩笑是一件高風險的行為，靠著開玩笑混到今天的Chris Rock比任何人都要明白這件事。奧斯卡主持人這個全球酸民準備好出征的位子，以他巨星身份，大可不要做。但他接下主持棒，我覺得很可能也是因為他想要確認：2022年，開放人身攻擊的幽默文化是否存在？
他心裡應是準備好面對最糟的下場了，只是他可能壓根兒沒想過，下場會是威爾史密斯的巴掌。
也有人說，因為奧斯卡越來越少人看，這是一場set好的橋段。
老實說，看史密斯下台後繼續嗆聲的樣子，我真的不覺得這是set好的。你若聽後續史密斯得獎的致詞，內容事實上值得深思。
史密斯開場說道：「理查威廉斯（電影主角）是兇悍的家庭守護者。」
「我被上天呼召，去愛人，去保護人，成為他們的河流。我知道，要做我們這一行，你必須能夠承受口頭攻擊、受人們不尊重，你還得笑笑，表現出這一切都沒什麼關係的樣子。」
「他們說我看起來像是瘋狂的父親，就像是理查威廉斯一樣…愛會讓人做出瘋狂的事。」
君子有所爭
玩笑是否過火，史密斯已經用行動表明了，而洛克也心知自己越線，並沒有要提告。
若把這件事解釋成「洛克嘴賤不對，史密斯衝動打人不對」，那真的就太可惜了。好萊塢競爭之激烈，以他們混到今天的本事，怎麼可能低情商到單純就是嘴賤跟衝動。看見打人、人身攻擊就譴責，是一種不經思考地落入了教條主義，當事人背後值得思考的動機就被隱形了。
針對這個風波，我的看法是「君子交手」，兩邊各自都有缺憾，也有精彩之處。
洛克在做的，很可能是捍衛他所愛的喜劇，賭上他的名聲（以及左臉）來確認這樣的幽默文化在2022年仍然存在。但明知對方可能在意掉髮症的痛苦，往個人疾病去打，確實是越線了。
史密斯在做的，則是捍衛他的家人，為他所愛的人賭上生涯名譽。這不是一般明星會做的事情，也是一種膽量。但選擇用暴力表態，顯得過於魯莽。
一邊為了喜劇，一邊為了愛人，兩邊都有缺憾，兩邊都顯示出了真性情。
誰說「君子無所爭」？甘願冒上風險，出手保護自己心中所愛的人或事，何嘗不是坦蕩蕩的「君子之爭」？我更情願相信，史密斯出手的那一刻、洛克臉上熱辣辣的那一刻，雙方心中都充滿激情，明白自己正為了捍衛所愛而活著。
正是這樣的缺憾與激情，才是人性的閃亮之處。
PS：開不認識的他人玩笑是高風險的，需要高度技巧的行為。相較之下，自嘲難度最低、最無害，也讓人聽起來最舒服，因此一派人會認為「自嘲是最高級的幽默」，但事實上對技巧的要求是最低的。但這又是另一個文章了。
PS2：喜劇演員開玩笑什麼時候叫做越線？被群體出征，什麼時候要堅守？這也是另一個文章了，恕我礙於時限與篇幅這邊不討論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