Ali Wong的2022年專場《Don Wong》是最近看到頗有意思的段子。
不是因為這個專場特別原創，或是她終於不需要靠懷孕來賣梗了，而是因為最近讀《寫作是最好的自我投資》這本書，再回來看Ali Wong時，才發現她竟然把書中所謂「注意力寫作」的觀念，發揮得淋厲盡致。
我這才發現，原來「注意力寫作」這種教你如何寫出爆款文的技巧與分析框架，大約有八成可以直接應用在笑話寫作，甚至表演上。
（「注意力寫作」詳細內容可以參考這篇）
如果照書中的定義，Ali Wong就是一個技巧極度純熟的爆款文寫作者，用演的。當然，不只是她，許多強者喜劇演員們展現的技巧，都有與「注意力寫作」技巧共通的地方。
畢竟，要在有限的時間內抓住讀者注意力，不管你的傳遞媒介是文章還是現場喜劇，那些套路可能是共通的。包括說出讀者心聲、製造轉折、懸念、爆點、細節描寫、在文字中產生鮮明畫面感、勾引情緒等等。
現在，我們手上頓時有了一個分析笑話的框架。
這篇文我會用書中「注意力寫作」的觀念，來分析強者講笑話有哪些特點：
- 強者寫笑話是「為了聽眾服務」，打擊觀眾的痛點
- 強者都擁有鮮明之極的觀點，愛恨分明
- 強者寫笑話有框架結構
- 強者寫笑話具有文采，擅長製造「畫面感」
- 強者擅長說故事
- 強者擅長製造懸念
- 結論：觀眾來看演出，本質是雇用你幫他說話
強者寫笑話是「為了聽眾服務」，打擊觀眾的痛點
Ali Ｗong從自身經驗出發，笑話主題都是「女強人的困擾」，講笑話抱怨她自己的生活時，也幫這群人說出他們的心聲，自然會有一群死心塌地的粉絲愛她。
不只是Ali Wong，喜劇演員多少都會為了某個族群發聲，例如Dave Chappelle講黑人的痛點、Bill Burr講鋼鐵直男對女性的不滿、Hasan Minaj講自己作為移民小孩長大的故事等等。
當然，這不是一定，也有不需要為某族群發聲，純粹來炫技就足夠的喜劇演員。例如Demetri Martin的精巧one liner、Bo Burnham的後設喜劇等等，這類演員通常被界定為「comic’s comic」，意指「大眾不太搞得懂他在幹嘛，但喜劇演員超級愛」的喜劇演員
單口喜劇是一種強大的表達技巧，你可以用這個技巧去講某些道理，也可以單純磨練這個技巧讓大家看看你覺得好笑的東西，沒有好壞，只是後者要讓人懂的門檻就比較高些。
強者都擁有鮮明之極的觀點，愛恨分明
這個對喜劇演員來說是基本盤了，在台上當好好先生，真的很難讓人笑。
Ali Wong的形象也是從來沒有在跟你講好話的，有一種「敢惹毛我林祖媽拿臍帶勒死你」的架勢。
強者寫笑話有框架結構
萬能框架是爆款文寫作常用的結構，指「亮觀點、說現象、做分析、下結論」。詳細可以看上一篇文章的介紹。
要把網路文章的萬能框架套用在笑話上分析比較難，主要原因是笑話寫作通常追求極度緊湊，以及現場口語演出的用途，本質上與網路文章就不一樣。
但還是可以看到一點影子，例如Ali Wong在2022年專場 《Don Wong》的段子（約02:40開始）：
我敢打賭，現場所有男人裡，
沒有一個曾經被比你賺更多錢的女人吸屌過。
我跟你說，絕對爽歪歪，好嗎？
起手式，亮觀點。「男人不懂得欣賞被百萬富婆吸屌的滋味」
怎麼不會爽？
如果她有能力去贏得金錢、權力跟眾人的尊重
你以為她看不懂別人怎樣口交？
學習技巧是可以轉移的！你應該感到祖上積德，三生有幸，光宗耀祖，女神垂愛，
如果你有這個機會被比你有錢的女人吸老二。
從「不懂得欣賞」，Ali Wong把觀點延伸到「如果被比你有錢的女人吸屌，你應該心懷感激」。
接下來要做論述了：
因為這個重要的女人，大可以把她寶貴的時間
用在她的各種責任、各種有趣的合作機會、生意上
但沒有！
她選擇跪下來
把你那根年薪40萬的老二放進嘴裡
在你的Toyota Yaris裡口交
在非常短的篇幅裡，同時出現畫面（百萬富婆在你的破車裡幫你口交）又同時把道理講清楚（你應該心懷感恩，因為她犧牲多少寶貴的機會）。
萬能框架的主體「說現象、做分析」在短短一句話裡面被清楚表達了。
但你們沒有這樣想，
現場沒有一個男人知道對著百萬富婆顏射是什麼感覺
當然，有人幫你吹過
但你可曾經射在一個美國精神領袖臉上？
你的精子可曾經在時代風雲人物的眼睛裡游泳？
你可曾經被人民之聲深喉嚨過？ 我可不信！
下結論：針對起手式觀點「沒有男人懂得欣賞被百萬富婆口交的滋味」做進一步延伸。
非常低概率，這裡有任何男人
當然，我是說 異男
感受過在百萬富婆臉上顏射的滋味
重複一次核心觀點，並且把這個觀點當作下一個笑話的開頭。
這也是Ali Wong讓笑話緊湊的關鍵：每一個笑話的結論，就是下一個笑話的開頭，所以不太需要轉場就可以一路順順地講下去。
要真的寫成這樣超難，所以人家是Ali Wong。
強者寫笑話具有文采，擅長製造「畫面感」
在寫作技巧中，文采不一定指修辭排比、詞藻多華麗。
文采的意思比較接近「畫面感」。你只要能用文字在讀者腦海裡建構出一片鮮明的畫面，你就掌握了文采。
常見的方法包括「以具象描寫抽象」。例如：
「我愛看的是，事物危險的邊緣。誠實的小偷，軟心腸的刺客，疑懼天道的無神論者」（格雷安．格林的墓碑）
格雷安用三個具象的例子形容什麼叫做「事物危險的邊緣」這個抽象概念，讓這個抽象有一個直白的畫面。
回到笑話寫作，在Ali Wong的段子裡她用Toyota Yaris描寫男人有多窮，畫面感就鮮明到一個不行。
Gary Gulman的365建議中，也特別提到「詳細永遠比大概好」，如果你要形容健身房很臭，最好把槓鈴上因為汗水而生鏽的味道、三天沒洗的毛巾、角落不知道誰的乳清味道怪怪的…這些細節都說出來。
塑造畫面感的另一個技巧：「比喻」。
抽象概念有時候連具體都不大好形容，比如：你如何形容「被位高權重的女人吹喇叭」這種極其抽象的爽感？
光是用形容詞是不可能有力道的，你可能也沒什麼「具象」好去形容。這時只能靠比喻。
Ali Wong連續用三個超有力道的比喻：「射在美國精神領袖臉上」、「精子在風雲人物的眼裡游泳」、「被人民之聲深喉嚨」。
真的猛，不愧是一線演員。
把「射精」與「精神領袖」放在同一句話，產生強大張力之餘，你也馬上懂得那個爽感，甚至因為描寫的太細節了，好像你也正在體驗這種爽感。
（還是只有我這樣覺得？）
強者擅長說故事
「學會去聽你的日常對話，不要總像個喜劇演員一樣，大部分初學者都不知道傾聽的重要性。停止用段子吵架，開始講故事」 — — Gary Gulman 365日喜劇建議
講故事，不要講道理。不論是哪種寫作大概都是如此。
強者喜劇演員沒有一個不擅長講故事的，就算要論證一個道理，也會把故事融入進去裡面。
例如Ali Wong這點就做得很屌，在論證「被百萬富婆吸屌有多光宗耀祖」的論點時，也偷渡一個微故事在裡面：
她選擇跪下來
把你那根年薪40萬的老二放進嘴裡
在你的Toyota Yaris裡幫你口交
短短一句話，人物關係、情節、場景全部具備，同時畫面鮮明，力道如此高能，怎麼可能不中？
強者擅長製造懸念
追求寫出爆款文的「注意力寫作」強調要在標題、開頭塑造出懸念，讓讀者渴望把你的文章看完。
喜劇現場觀眾的注意力區間也是極短，5秒內沒有給出一個值得聽下去的東西之後就有人要開始滑手機了。
強者喜劇演員熟知這點，通常段子的開頭本身一定會讓你清楚他要說什麼（先說結論），並且附帶幾個punch，抓住你的注意力。
例如Sam Moril講他在派對上意外被迷昏的故事：
我在大學的派對上曾經被意外下藥，但你知道，這也算數。（觀眾笑）
很明顯，這純粹是意外
派對上沒有任何人會說：「啊…我要來迷姦那個全身體毛的男孩」（觀眾笑）
「今晚…今晚我想來點金鋼狼」（觀眾笑）
Sam Moril要講的故事，光是把主旨講出來就讓人想要聽下去了，還送你三個punch，怎麼可能不注意聽。這個懸念就蠻猛的。
Bert Kreischer是非常擅長講故事的喜劇演員，基本上他的所有段子全部都是故事。他也常在故事開頭時把最精彩的部分先丟出來，建立超強懸念。
例如在他最有名的段子”The Machine”裡，他的第一句話是：
我22歲的時候莫名變成了俄羅斯黑幫的成員，故事是這樣的…（觀眾歡呼）
隨時製造懸念，讓觀眾跟著你走。
結論：觀眾來看演出，本質是雇用你幫他說話
我覺得在整本談論注意力寫作的書中，最關鍵的概念是「為讀者服務，幫他們說出他們說不出的話」。這觀念不管在表演、臨場反應、寫作上都讓我有一個標竿可以依循，而不只是單純追求好笑而已。
這個觀念的運用當然也展現在強者喜劇演員的段子中：
Ali Wong不是第一個在台上講女性困擾的演員，但是她把觀眾說不出口的話講得淋漓盡致，用自己的故事服務觀眾，觀眾超哈她。
Jim Jefferies的槍枝管制段子，把槍枝擁護者的所有矛盾論述全部打趴在地，反對槍支的觀眾看了爽到不行。這段子讓他揚名立萬，成為他的招牌。
喜劇之神George Carlin的經典段子「7 dirty word」，刺破社會對髒話的禁忌，徹底說出了覺得社會氛圍太過偽善的人們心聲，震盪整個國家，甚至讓他被逮補。
這些強者都多少，幫觀眾說出他們說不出口的話。
觀眾來看表演，或者閱讀網路文章，底層是一種鏡像投射的心理作用：「這位演員現在是我的嘴，正在幫我說出我一直想說但不知道怎麼說的話」。
（我猜想啦，不是心理學專門）
作為演員，能說出多少觀眾的心裡話，就有多少觀眾願意付錢來「雇用你幫我把話講出來」，這是一種人性剛需。
甚至，從這個觀點來看，「被演員冒犯」就很好理解了，甚至是一種必然。
當演員在表演比較爭議性的主題時，一定會有部分觀眾感覺「我所雇用的演員竟然說出了我從來不會說出的話！」，這等同於嘴巴反抗大腦了。
當然，這是潛意識的思路，觀眾的意識裡不會這樣覺得，他只會覺得「被冒犯」。但是當嘴巴反抗大腦，內心產生極大的不一致，大腦就會覺得很痛苦了，讓觀眾馬上抽離。
這個痛苦感，還伴隨著信任關係的背叛感，因為在演員觸犯他的禁忌之前，他可是很滿意這段「僱用關係」呢。
因此，前面你講安全段子時這位觀眾越是愛你，當你講爭議性段子時，他的反撲與被冒犯可能更深。作為不理智的觀眾，當然第一時間把痛苦感怪罪到演員身上（畢竟，乍看之下，確實是演員造成的），很難意識到這只是一場表演，他剛好看到了自己不認同的演員，就這樣而已。
有經驗的演員知道這一點，往往在講爭議性話題時，隨時準備好處理觀眾可能出現的抽離。
例如前面引用Sam Moril派對上被意外下藥的故事，他講完開頭後直接岔題離開故事線，處理觀眾潛在的焦慮：
現在算是一種男性特權吧我猜？
我正在跟一大群人說我被迷姦了
但現場沒有一個人露出擔心的表情（觀眾笑）
所有人都假設我最後沒事…我的確是（觀眾笑）
還是很怪喔老實說
這段作用有兩個：一來跟大家說「不用緊張，這故事結尾很安全」；二來讓觀眾知道「我很清楚我正在討論有爭議性的話題，且我也很清楚我正在行使男性特權」，幫觀眾把他們心裡的批評講出來，建立信任。
但當然，不是處理了就能成功啦，處理失敗的例子我們大概都知道了。
其實在讀《寫作是最好的自我投資》前面講寫作心法的部分（怎樣堅持寫作、害怕被批評時怎麼辦之類），就已經非常像是Gary Gulman的365日喜劇心法的內容了，當時可說是越讀越相似。原來不同領域的創作者們會遇到的問題都差不多。
原本只是想當作300頁寫作指南讀一讀，幫自己寫部落格時比較好下手，沒想到竟然變成一種笑話的分析框架，也是意外的收穫。
不過，這畢竟只是一種框架而已，完全套用「技巧」而失去「真誠」，也會讓你的笑話，或者文章，變得生硬。
其實我在寫「如何寫出爆款文」系列時就有這樣的感覺，總覺得框架可以參考，但事實上應用的場景都不一樣，生搬硬套弄個不好會砸了自己腳的。
這應該是任何一個創作領域都會面對的難題：完全傾向技巧讓人感到生硬，完全真誠又像是在寫日記。
這中間平衡如何抓取，就是創作者的課題了。
